[吳朵兒記事] 思念外婆之秋
今早一個朋友問我：「最近開始寫文章了嗎？」
當有人理解並認同妳的認真與堅持，
那就是最好的支持。
謝謝每個你＆妳。
於是乎，今天一定得出門，寫文章。
＊
2013.10.29. 竹北星巴克
驟然轉涼的秋天，今天難得好天氣。
我從厚被跟兩貓的睡意中甦醒。
已然沈睡將近一星期，
寫作進入了停滯期。
一來覺得自己的書寫抓不到個主軸，
原本想要快馬加鞭的「熱血女孩的紐約咖啡事記」
重點還不知道該放在哪些人事物，
拖得太久，就怕「熱血女孩」都要變成「冷血女孩」；
二來是覺得本人寫作的風格也太平庸，
深刻嗎？生動嗎？有趣嗎？詼諧嗎？專業嗎？
總不能乏善可陳！
最重要的是，
寫下這些東西，到底對別人、對這個環境有沒有貢獻或幫助？
每嚐到一些美食，總迫不及待想要放上網路部落格，
但想到其實許多部落客早已寫過這些評論，
而我的文筆也不見得比人家好，
那到底是否再花時間下去做看似虛工，又疲勞轟炸好友的事？
大家需要這些資訊嗎？
還是像一位大哥告訴我的：「要取悅別人前，先取悅妳自己吧！」
啊！
令人難以透徹的，正是「取悅自己」這件事吧。
想寫紐約的咖啡館
想寫紐約的生活
想寫台灣的咖啡
想寫台灣的美食
想寫愛的人、恨的人的故事
但也想寫下有關阿嬤、外婆，還有兒時點滴的回憶
有夠發散的啊，
就像秋天的落葉散落一地，顏色都還參差不齊。
但轉念一想，
這就是秋天的繽紛、秋天的美吧。
＊
寫到這邊，本篇文章已經第35行，
妳可能想問，這到底關「思念外婆」啥抵代（台）？
或許是每次遭逢人生迷惘時，思索頭路與家庭的選擇時，
會想起外婆、阿嬤，甚至是媽媽；
以上三者在我心中有不可撼動的「傳統台灣堅毅女性」形象。
我欲像她們一般地堅強、卻又極力想擺脫傳統在她們身上形塑的桎梏。
又或者，純粹是今天這樣的天氣，令我想起了外婆。
外婆好像就是在這個時節走的；
在這種才剛轉涼，吹著微微冷風，有著落葉的時候。
我是在竹北喜來登對面的星巴克排隊等著咖啡時，想到這件事的。
一時之間也不確定這樣的記憶是否正確。
倒是上樓窩到沙發裡不久後，來了一老一少西裝筆挺男，
應該是客戶與業務或是老朋友的組合，在我左手邊位子坐下。
（竹北這間星巴克裡，隨處可見來自各產業的業務。
形成聚落之多，我每次都可以一邊愜意做事一邊不經意收看業務人生。）
（兩位先是寒暄了幾句，接著一陣沉默）
業務主管（年約三十好幾）：「好不好啊？」
老客戶（年約四十初頭）：「什麼好不好？」（嗯...我也覺得他問得沒頭沒尾...
開始一邊拿出耳機.....）
主管：「過得好不好？」
客戶：「忙啊！......... ，這些事，得等到把家裡的事忙完再說了。」
主管：「說到這，我...，我這邊就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了。
到前幾天才知道，原來安寧病房的探病時間可以這樣安排，
還一直以為只有一天開放三到五個特定的時段.......
..............
我岳父這幾天在馬偕，肚子腫得這樣大。」
（啊......應該是肝出問題的水腫吧.....我把才剛拿出來的耳機放回桌上......）
主管：「醫生說得拿一根針直接穿刺他的肚子，把積水引流出來，讓他紓緩一點。
最慘忍的，是他整個人還是清醒的，
但是虛弱到也不能走、連自己拿水瓶喝水的力氣都沒有。」
「前幾天天氣好的時候，他要我開車帶他去湖口繞繞，
老人家現在雖然已經不住在那邊了，但是工廠都還在，他掛念不下。
唉......辛苦了大半輩子喔........」
主管：「你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嗎？
就之前不是連續幾個颱風嗎？那時候他的家裡屋頂有破損、漏水啊什麼的，
他就跟兒子一起翻修整理，結果整理完之後，發現異常地疲憊，
跟過去勞動之後的那種疲憊感很不一樣。
結果去地區醫院看完後，醫生跟他說：「我建議你馬上轉診大型醫院」。
一檢查之後發現一個十幾公分大的大腫瘤，在肝那邊，
而且是在靠近肝的上方，也難切除。
醫生還直接告訴他，大概只剩下三到六個月。
我岳父一聽馬上大罵三字經......」
主管：「然後我告訴你，一件有夠噁心的事。
就是我岳母不是老早就跟我岳父離婚了嗎？
她最近竟然跑回來要跟我岳父「復婚」！
呴！就是在覬覦他的那一份財產嘛！
實在是噁心死了！」
客戶：（提到了有關主管老婆的兄弟姊妹們。）
主管：「噢，是啊。我岳父就五個小孩，在國外的都陸續回來啦。
這幾天簡直是，啊，好像就在爭取在他臨走前的「露臉」次數，
想要去影響什麼吧！反正她們家也還滿複雜的。」
客戶：「會嗎？分子不就五個嗎？」
主管：（苦笑）「還有那想要來復婚的岳母啊...哈哈。」
（兩人沉默了一會，再緩緩切入了工作的話題，而我把意識轉回到自己。）
就這麼巧，外婆當年就是肝病走的。
才剛想起她，這身邊不相識的人就講述起這般相似的情景。
＊
外婆與外公鶼鰈情深一世。
在爸媽口中，他們都是難得的好人。
好到當年外公過世時，
媽媽大哭痛罵：「有什麼路用？好人都早死啊！」
依稀記得她提過，早年外公的母親盛氣凌人，
家中大小事看著不順眼，吃過晚飯後，拿起掃帚便追著外婆打。
護妻心切的外公，又不敢忤逆自己的媽媽，
只能坐在庭前偷偷拭淚。
外公在嘉南水利局工作，早年算穩定薪水。
但是為了維持家計，照顧公婆還有三個小孩，
外婆還是每天一大早就挑著整籃中藥材，
從角帶圍走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到義竹鄉的早市賣。
賣完了藥材，再走回角帶圍，下田種高粱。
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上，那是一段毫無樹遮庇蔭的路途。
酷寒炙暑，外婆就這樣，年復一年地走著。
「唉......辛苦了大半輩子喔......」
知道外婆得了肝癌時，爸媽也說過這樣的話。
「妳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背包放得那麼重、行程弄得那麼滿！」
外婆過世後，我繼承了爸媽的這份感嘆。
*
2013.10.31. 政大總圖
那時外婆擔的是藥材，
而我擔的不是書就是筆記本，倒是一個子兒都不能換。
想想，
那個時代的人，負擔的是家計；
這個時代的我們，負擔的是夢想。
外婆被發現肝有問題，是陪著送外公進急診室的時候。
常進出醫院診間的那陣子，護士小姐注意到她腳的水腫異常；
幫外公辦完喪事後，我們旋即送外婆去檢查，
那時候才發現，不僅之前的肝炎已惡化成肝硬化，
外婆的肝也有惡性腫瘤。
我忘了，
當時媽媽有沒有跟我說，外婆能和我們相處的時間剩下多久。
一開始情況還算好，
外婆能自己待在家，我們時而回去探望她，還能聊上幾句。
記得她瞇瞇的眼睛，還有兩頰總漾起微微的笑。
薄薄的嘴唇，滿頭的白髮。
媽媽那邊的親戚們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長得好像外婆。
她聽到我喚她「外婆」，還是會笑呵呵地叫我「阿樂（ㄌㄜˋ）」或「樂仔（ㄚ˙）」；
那是台灣老一輩用臺語呼喚小孩子，對心肝寶貝的叫法。
那時只是個不以為意的習慣，
現在才發現，這世人會叫我阿樂的，大概只有外婆。
每次要離開外婆家回台中前，
我們會叮嚀她不要太操勞；
接著像是儀式性地，再次看看外婆的腳、輕拂她的肚子。
似乎只要確定水腫沒有惡化，
就可以騙我們自己能夠安心一點，外婆或許沒有那麼嚴重，她還有很多時間。
只是她沒能再像之前那樣，常煮拿手的螺肉蒜跟炸花枝丸給我們吃了。
還有偶爾會坐在透天厝門旁的涼椅，
看著門外，嘆了聲：「艱苦罪過。」（台）
那時候我也已經大學要畢業了吧，
還是沒能懂得珍惜些，沒能更即時察覺些？
多牽一次她的手、多摟一次她的肩膀、多跟她說一次「謝謝」、
多喚她一聲「外婆」
＊
外婆病情惡化的詳情，我並不知曉，
爸媽對家中長輩的病情，總是不太願意透漏給我跟弟弟知道。
他們認為「沒必要」，但我始終無法理解，這沒必要的理由。
只能每次從媽媽講電話的內容中，
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各個病理關鍵字。
「上次量，胎兒球蛋白又太高了......」
「什麼時候帶她去打白蛋白......」
「她這次打的效果好嗎？......」
「她現在這個情形還可以注白蛋白嗎？......」
我跟弟弟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有外婆在的外婆家，
變成媽媽常往醫院跑，照顧外婆，還有抱怨她那不成材的哥哥與弟弟。
聽隔壁桌的話題談到噁心的「復婚」還有遺產的分子說，
難道這南台灣傳統固守的陋習就不噁心？
重男輕女的下場，
就是我媽一通電話就會趕回嘉義守在病榻前，或是處理住院手術諸多大小事。
小舅舅與舅媽，從不見他們帶什麼好吃的孝敬外公外婆，
倒是每次只見週末時，外公外婆幫他們打理好幾天份的水果生鮮，再讓他們帶回家。
台語有句話說：「查某囝賊」，
在說女兒出嫁後，回娘家還會再東拿西拿，帶走大包小包的東西。
我怎不見專訓斥兒子的古文？
只有每次陪媽媽回外婆家前，跑台中的市場、跑彰化買麻糬，
因為她想讓外公外婆多吃些好食物仔。
小舅遇事則慌，永遠只會問一句：「怎麼辦？」
但這也就算了，
外公把在嘉義市的房子過了戶給小舅，
小舅與舅媽還能也願意就近照顧外婆。
大舅舅這個親戚，則是我到國中才知道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存在。
過年過節甚至平日，從不見他們回嘉義探望外公外婆。
理由總是：「工作太忙了、排不出假、從台北開車回嘉義太累了！」
是的，就連外婆病危的時候，
還要我的媽媽流著淚，不得不打電話說出：「你的媽媽都病危了，你還不回來嗎？」
這樣的話，是對著自己的親哥哥說的，
媽媽的心裡，有多痛苦。
外公外婆留下來的產，
大部分都分給了這對兄弟。
媽媽不曾埋怨，
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亻因 那就親像斷路囉。」
最近常想起外婆，也是想起媽媽心中的那一份孤單。
在處理外公跟外婆的事上，她可能始終覺得鬱悶。
並非說爸爸與我們孩子們沒有盡心力挺她，
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含辛茹苦的至親，
這好幾十年來的鍵結，非我們所能及。
媽媽責任感又重，兄弟無以依靠，便一把往肩上扛。
但媽媽二十六年前已決定把一生奉獻給這個家，
為此她也辭去了工作，
沒有了收入，縱使持家辛苦，
媽媽想要回報娘家的心意要怎麼說？
只感到無形之中她總有股缺憾鬱塞的壓力。
妳想要回報的越多，妳越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妳想要固定每個月寄錢回去給老家，
妳想要隨時就能回去陪伴爸媽，
妳想要逢年過節可以優先安排回娘家的時間，甚至可以待久一點，
而不是次於婆家的選項。
妳想要把擁有的通通都付出，但妳甚至已不能掌握自己的全部。
＊
2013.11.01. 覺旅
永遠記得，
有一次，那唯一的一次，
半夜，爸爸載著媽媽與我飆車南下，趕著去看再度被送進急診的外婆。
途中下休息站，
媽媽先去洗手間，爸跟我趁隙買杯咖啡。
我們站在光線所能觸及的邊界，望向無垠的夜空。
就這麼幾分鐘，媽媽出來後一時找不到人，
等見著我跟爸爸時，她已經氣急得快哭出來了。
從小到大，總覺得媽媽像神一樣。
她永遠那麼有智慧、那麼堅強、那麼從容。
她永遠知道哪些事會發生，也知道發生時該怎麼做。
第一次看到那樣手足無措的媽媽，
令我無所適從。
當時她心中的糾結，我現在懂了。
直到幾近履覆上她曾佇立的足跡，我才得以看到了她所見的一切。
當有人理解並認同妳的認真與堅持，
那就是最好的支持。
謝謝每個你＆妳。
於是乎，今天一定得出門，寫文章。
＊
2013.10.29. 竹北星巴克
驟然轉涼的秋天，今天難得好天氣。
我從厚被跟兩貓的睡意中甦醒。
已然沈睡將近一星期，
寫作進入了停滯期。
一來覺得自己的書寫抓不到個主軸，
原本想要快馬加鞭的「熱血女孩的紐約咖啡事記」
重點還不知道該放在哪些人事物，
拖得太久，就怕「熱血女孩」都要變成「冷血女孩」；
二來是覺得本人寫作的風格也太平庸，
深刻嗎？生動嗎？有趣嗎？詼諧嗎？專業嗎？
總不能乏善可陳！
最重要的是，
寫下這些東西，到底對別人、對這個環境有沒有貢獻或幫助？
每嚐到一些美食，總迫不及待想要放上網路部落格，
但想到其實許多部落客早已寫過這些評論，
而我的文筆也不見得比人家好，
那到底是否再花時間下去做看似虛工，又疲勞轟炸好友的事？
大家需要這些資訊嗎？
還是像一位大哥告訴我的：「要取悅別人前，先取悅妳自己吧！」
啊！
令人難以透徹的，正是「取悅自己」這件事吧。
想寫紐約的咖啡館
想寫紐約的生活
想寫台灣的咖啡
想寫台灣的美食
想寫愛的人、恨的人的故事
但也想寫下有關阿嬤、外婆，還有兒時點滴的回憶
有夠發散的啊，
就像秋天的落葉散落一地，顏色都還參差不齊。
但轉念一想，
這就是秋天的繽紛、秋天的美吧。
＊
寫到這邊，本篇文章已經第35行，
妳可能想問，這到底關「思念外婆」啥抵代（台）？
或許是每次遭逢人生迷惘時，思索頭路與家庭的選擇時，
會想起外婆、阿嬤，甚至是媽媽；
以上三者在我心中有不可撼動的「傳統台灣堅毅女性」形象。
我欲像她們一般地堅強、卻又極力想擺脫傳統在她們身上形塑的桎梏。
又或者，純粹是今天這樣的天氣，令我想起了外婆。
外婆好像就是在這個時節走的；
在這種才剛轉涼，吹著微微冷風，有著落葉的時候。
我是在竹北喜來登對面的星巴克排隊等著咖啡時，想到這件事的。
一時之間也不確定這樣的記憶是否正確。
倒是上樓窩到沙發裡不久後，來了一老一少西裝筆挺男，
應該是客戶與業務或是老朋友的組合，在我左手邊位子坐下。
（竹北這間星巴克裡，隨處可見來自各產業的業務。
形成聚落之多，我每次都可以一邊愜意做事一邊不經意收看業務人生。）
（兩位先是寒暄了幾句，接著一陣沉默）
業務主管（年約三十好幾）：「好不好啊？」
老客戶（年約四十初頭）：「什麼好不好？」（嗯...我也覺得他問得沒頭沒尾...
開始一邊拿出耳機.....）
主管：「過得好不好？」
客戶：「忙啊！......... ，這些事，得等到把家裡的事忙完再說了。」
主管：「說到這，我...，我這邊就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了。
到前幾天才知道，原來安寧病房的探病時間可以這樣安排，
還一直以為只有一天開放三到五個特定的時段.......
..............
我岳父這幾天在馬偕，肚子腫得這樣大。」
（啊......應該是肝出問題的水腫吧.....我把才剛拿出來的耳機放回桌上......）
主管：「醫生說得拿一根針直接穿刺他的肚子，把積水引流出來，讓他紓緩一點。
最慘忍的，是他整個人還是清醒的，
但是虛弱到也不能走、連自己拿水瓶喝水的力氣都沒有。」
「前幾天天氣好的時候，他要我開車帶他去湖口繞繞，
老人家現在雖然已經不住在那邊了，但是工廠都還在，他掛念不下。
唉......辛苦了大半輩子喔........」
主管：「你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嗎？
就之前不是連續幾個颱風嗎？那時候他的家裡屋頂有破損、漏水啊什麼的，
他就跟兒子一起翻修整理，結果整理完之後，發現異常地疲憊，
跟過去勞動之後的那種疲憊感很不一樣。
結果去地區醫院看完後，醫生跟他說：「我建議你馬上轉診大型醫院」。
一檢查之後發現一個十幾公分大的大腫瘤，在肝那邊，
而且是在靠近肝的上方，也難切除。
醫生還直接告訴他，大概只剩下三到六個月。
我岳父一聽馬上大罵三字經......」
主管：「然後我告訴你，一件有夠噁心的事。
就是我岳母不是老早就跟我岳父離婚了嗎？
她最近竟然跑回來要跟我岳父「復婚」！
呴！就是在覬覦他的那一份財產嘛！
實在是噁心死了！」
客戶：（提到了有關主管老婆的兄弟姊妹們。）
主管：「噢，是啊。我岳父就五個小孩，在國外的都陸續回來啦。
這幾天簡直是，啊，好像就在爭取在他臨走前的「露臉」次數，
想要去影響什麼吧！反正她們家也還滿複雜的。」
客戶：「會嗎？分子不就五個嗎？」
主管：（苦笑）「還有那想要來復婚的岳母啊...哈哈。」
（兩人沉默了一會，再緩緩切入了工作的話題，而我把意識轉回到自己。）
就這麼巧，外婆當年就是肝病走的。
才剛想起她，這身邊不相識的人就講述起這般相似的情景。
＊
外婆與外公鶼鰈情深一世。
在爸媽口中，他們都是難得的好人。
好到當年外公過世時，
媽媽大哭痛罵：「有什麼路用？好人都早死啊！」
依稀記得她提過，早年外公的母親盛氣凌人，
家中大小事看著不順眼，吃過晚飯後，拿起掃帚便追著外婆打。
護妻心切的外公，又不敢忤逆自己的媽媽，
只能坐在庭前偷偷拭淚。
外公在嘉南水利局工作，早年算穩定薪水。
但是為了維持家計，照顧公婆還有三個小孩，
外婆還是每天一大早就挑著整籃中藥材，
從角帶圍走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到義竹鄉的早市賣。
賣完了藥材，再走回角帶圍，下田種高粱。
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上，那是一段毫無樹遮庇蔭的路途。
酷寒炙暑，外婆就這樣，年復一年地走著。
「唉......辛苦了大半輩子喔......」
知道外婆得了肝癌時，爸媽也說過這樣的話。
「妳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背包放得那麼重、行程弄得那麼滿！」
外婆過世後，我繼承了爸媽的這份感嘆。
*
2013.10.31. 政大總圖
那時外婆擔的是藥材，
而我擔的不是書就是筆記本，倒是一個子兒都不能換。
想想，
那個時代的人，負擔的是家計；
這個時代的我們，負擔的是夢想。
外婆被發現肝有問題，是陪著送外公進急診室的時候。
常進出醫院診間的那陣子，護士小姐注意到她腳的水腫異常；
幫外公辦完喪事後，我們旋即送外婆去檢查，
那時候才發現，不僅之前的肝炎已惡化成肝硬化，
外婆的肝也有惡性腫瘤。
我忘了，
當時媽媽有沒有跟我說，外婆能和我們相處的時間剩下多久。
一開始情況還算好，
外婆能自己待在家，我們時而回去探望她，還能聊上幾句。
記得她瞇瞇的眼睛，還有兩頰總漾起微微的笑。
薄薄的嘴唇，滿頭的白髮。
媽媽那邊的親戚們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長得好像外婆。
她聽到我喚她「外婆」，還是會笑呵呵地叫我「阿樂（ㄌㄜˋ）」或「樂仔（ㄚ˙）」；
那是台灣老一輩用臺語呼喚小孩子，對心肝寶貝的叫法。
那時只是個不以為意的習慣，
現在才發現，這世人會叫我阿樂的，大概只有外婆。
每次要離開外婆家回台中前，
我們會叮嚀她不要太操勞；
接著像是儀式性地，再次看看外婆的腳、輕拂她的肚子。
似乎只要確定水腫沒有惡化，
就可以騙我們自己能夠安心一點，外婆或許沒有那麼嚴重，她還有很多時間。
只是她沒能再像之前那樣，常煮拿手的螺肉蒜跟炸花枝丸給我們吃了。
還有偶爾會坐在透天厝門旁的涼椅，
看著門外，嘆了聲：「艱苦罪過。」（台）
那時候我也已經大學要畢業了吧，
還是沒能懂得珍惜些，沒能更即時察覺些？
多牽一次她的手、多摟一次她的肩膀、多跟她說一次「謝謝」、
多喚她一聲「外婆」
＊
外婆病情惡化的詳情，我並不知曉，
爸媽對家中長輩的病情，總是不太願意透漏給我跟弟弟知道。
他們認為「沒必要」，但我始終無法理解，這沒必要的理由。
只能每次從媽媽講電話的內容中，
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各個病理關鍵字。
「上次量，胎兒球蛋白又太高了......」
「什麼時候帶她去打白蛋白......」
「她這次打的效果好嗎？......」
「她現在這個情形還可以注白蛋白嗎？......」
我跟弟弟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有外婆在的外婆家，
變成媽媽常往醫院跑，照顧外婆，還有抱怨她那不成材的哥哥與弟弟。
聽隔壁桌的話題談到噁心的「復婚」還有遺產的分子說，
難道這南台灣傳統固守的陋習就不噁心？
重男輕女的下場，
就是我媽一通電話就會趕回嘉義守在病榻前，或是處理住院手術諸多大小事。
小舅舅與舅媽，從不見他們帶什麼好吃的孝敬外公外婆，
倒是每次只見週末時，外公外婆幫他們打理好幾天份的水果生鮮，再讓他們帶回家。
台語有句話說：「查某囝賊」，
在說女兒出嫁後，回娘家還會再東拿西拿，帶走大包小包的東西。
我怎不見專訓斥兒子的古文？
只有每次陪媽媽回外婆家前，跑台中的市場、跑彰化買麻糬，
因為她想讓外公外婆多吃些好食物仔。
小舅遇事則慌，永遠只會問一句：「怎麼辦？」
但這也就算了，
外公把在嘉義市的房子過了戶給小舅，
小舅與舅媽還能也願意就近照顧外婆。
大舅舅這個親戚，則是我到國中才知道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存在。
過年過節甚至平日，從不見他們回嘉義探望外公外婆。
理由總是：「工作太忙了、排不出假、從台北開車回嘉義太累了！」
是的，就連外婆病危的時候，
還要我的媽媽流著淚，不得不打電話說出：「你的媽媽都病危了，你還不回來嗎？」
這樣的話，是對著自己的親哥哥說的，
媽媽的心裡，有多痛苦。
外公外婆留下來的產，
大部分都分給了這對兄弟。
媽媽不曾埋怨，
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亻因 那就親像斷路囉。」
最近常想起外婆，也是想起媽媽心中的那一份孤單。
在處理外公跟外婆的事上，她可能始終覺得鬱悶。
並非說爸爸與我們孩子們沒有盡心力挺她，
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含辛茹苦的至親，
這好幾十年來的鍵結，非我們所能及。
媽媽責任感又重，兄弟無以依靠，便一把往肩上扛。
但媽媽二十六年前已決定把一生奉獻給這個家，
為此她也辭去了工作，
沒有了收入，縱使持家辛苦，
媽媽想要回報娘家的心意要怎麼說？
只感到無形之中她總有股缺憾鬱塞的壓力。
妳想要回報的越多，妳越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妳想要固定每個月寄錢回去給老家，
妳想要隨時就能回去陪伴爸媽，
妳想要逢年過節可以優先安排回娘家的時間，甚至可以待久一點，
而不是次於婆家的選項。
妳想要把擁有的通通都付出，但妳甚至已不能掌握自己的全部。
＊
2013.11.01. 覺旅
永遠記得，
有一次，那唯一的一次，
半夜，爸爸載著媽媽與我飆車南下，趕著去看再度被送進急診的外婆。
途中下休息站，
媽媽先去洗手間，爸跟我趁隙買杯咖啡。
我們站在光線所能觸及的邊界，望向無垠的夜空。
就這麼幾分鐘，媽媽出來後一時找不到人，
等見著我跟爸爸時，她已經氣急得快哭出來了。
從小到大，總覺得媽媽像神一樣。
她永遠那麼有智慧、那麼堅強、那麼從容。
她永遠知道哪些事會發生，也知道發生時該怎麼做。
第一次看到那樣手足無措的媽媽，
令我無所適從。
當時她心中的糾結，我現在懂了。
直到幾近履覆上她曾佇立的足跡，我才得以看到了她所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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